■軟弱
◎無意  (20050813)(文本:中時電子報繽紛版)

曾在HBO看到一部好片《天之驕子》(The Emperor’s Club),一個教學嚴格、自律甚嚴的高中歷史老師,為了鼓勵和政客父親缺乏親情、互動的紈子弟,把他的歷史論文成績從「A-」改成「A+」,因此而使得另一個好學生被排擠出前三名之外。

多年之後,認真的老師以為他會被擢升為校長,後來才知道是一個學經歷都不如他的「好朋友」升任,只因為他的長袖善舞、關係良好。此時紈子弟舉辦同學會,邀老師及同窗齊聚,懊悔的老師鼓起勇氣告訴乖乖學生當年的真相,他卻沒有責備老師,還親自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老師的教室去上課。而那位紈子弟還是選擇了從政之路,和他父親一樣浮誇、驕矜、不擇手段。影片結束了,我卻陷入時光隧道,回到小學六年級畢業典禮的那天,我沒有離別的感傷,反正人生就是那麼一回事,你得被推著走,不管你喜不喜歡。行禮如儀之後,大家走出教室之際,班導師把我叫進辦公室,從抽屜中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字典。她說,「本來妳的成績是第十五名,可是第十六名是李某某,他難得有那麼好的成績,我希望鼓勵他,所以讓他替換了妳,希望妳能夠諒解,這是我自掏腰包買的字典,希望妳在國中要更加油。」

聽完後,我一陣鼻酸,事實上,小學的成績多在二、三十名徘徊,直到六年級的功課較有難度,我才有了興趣,對於成績排名,我是挺不在乎的,果真拿了那個第十五名的獎狀,我也不敢拿給父母,因為我的姊妹都是拿前三名。讓我難過的是,為什麼我這麼輕易地被犧牲了?只因為我是女性嗎?還是因為我軟弱、好欺負?

剎那之間,我長大了,了解人世間除了表面的是與非,對與錯,還有深深淺淺的灰色地帶,而主事者的感情因素可以影響其公平性,甚至是更具決定性。拿著那份禮物走出教員辦公室,六年級教室已經空無一人,沒有人問我老師為什麼另外送我禮物。

二十多年來,這秘密也就鎖在我心中的某處。或許,身體的小缺陷使得我不自覺地自卑,再加上母親護女心切的家庭教育,我不慣於主動向別人示好或攀談,更不敢去向權威者爭取什麼。久而久之,我越來越自閉。

明白了自己性格上的弱點,也就釋懷了。只是,我希望,年屆不惑的我,能學會勇敢地表達我自己「要」或「不」,帶著微笑。



■太平洋戰爭結束60週年---戰爭結束 困惑沒有結束
◎楊照(文本:中時電子報.人間副刊.08/13/05)

多年以前,受到鄉土文學論戰影響,我第一次注意到日治時期台灣文學的存在,先在台大對面的「香草山」書店買了楊逵的「鵝媽媽出嫁」,接著又在舊書攤遇見了吳濁流的「波茨坦科長」。兩本書擺放在書架上,好一陣子還沒有讀,因為那個時代,好像總有更重要更急著該讀的書出現在生活中。

後來忘記在哪一本雜誌上吧,意外讀到消息,列為「吳濁流作品集」第三冊的「波茨坦科長」竟然是本禁書。書架上有未曾經我讀的禁書!這怎麼可以?於是放下別的書,專心讀「波茨坦科長」。

怎麼會有這樣的小說!奇特的不是吳濁流純熟的寫實手法,而是小說中描述的那個時代。一個讓人幾乎是順理成章自然就都變成漢奸和貪官汙吏的奇怪時代。小說裡的台灣背景,跟我理解的台灣,天差地別。

可是那份巨大差異,非但沒有讓我抗拒,反而產生了吸引力,接著我讀了吳濁流更有名的「亞細亞的孤兒」。「亞細亞的孤兒」第二篇一開始,胡太明到日本留學,在東京寄居在老朋友「藍」住處,藍「忽然把聲音放低:『你在這裡最好不要說出自己是台灣人,台灣人說的日語很像九州口音,你就說自己是福岡或熊本地方的人。』」讀到這裡,我獃住了。

●學日語經驗

那年,我老遠從台大校本部跑到法學院去修日文課,據說那位日本籍的女老師是全台大教日文最嚴格進度最快的。我從十五歲開始,跟著爸爸學了一些基本日語,不想再耗時間混那種營養學分,寧可每週兩次搭○南到法學院上課。豐地老師用非常古老、保守的日文教本,裡面幾乎沒有什麼外來語,而且進度真的飛快,我記得第一學期期末,當校本部其他班同學還在複習五十音,我們期末考題裡已經要求寫一篇完整的青森縣氣象報告了。

很多人考得面色青紫,我卻輕易拿到了滿分的學期成績,還因為這科的拉抬,而拿到了自己從來沒預期會得到的書卷獎。第二學期開始,豐地老師對我有了印象,一上課就點我名字,讓我唸一段課文。我一邊唸,一邊就看到豐地老師的表情有了戲劇性的變化。開始是驚訝,然後堆起了越來越濃的笑意,然後身體開始輕輕地顫動,手抬到嘴邊掩蓋著。我唸完了,豐地老師一時講不出話來,我搞不清楚,全班都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。好不容易,豐地老師平靜下來解釋:我的日語發音帶著厚重的戰前腔,戰爭結束都三十幾年,日本沒人這樣講話了,更慘的,我的日語帶的是戰前的九州腔。豐地老師用她軟柔、有時失去清晰四聲變化的國語說:「眼前明明是個年輕男孩,可是卻好像是熊本還是什麼地方來的鄉下老公公在說話,對不起,實在太好笑了,對不起。」

我的九州戰前腔,當然是從爸爸那裡學來的。而且原來那不是爸爸獨特的口音,「亞細亞孤兒」明明白白說:「台灣人說的日語很像九州口音!」

●領悟

後來的經歷,我了解了兩項領悟,從那一點開端。

第一是,領悟了吳濁流描寫的那個台灣,絕對不是一個想像的異國,跟我有極為密切,而我自己竟然錯失了的關係。那個台灣,悽悽惶惶游離於種種虛假身分之間的台灣,就是我出生長大的台灣。再過幾年,高雄服役時,我又在鳳山的書店找到了另一本吳老的「出土作品」──「台灣連翹」。「亞細亞的孤兒」結束在胡太明發狂,那是大戰的高峰期。「波茨坦課長」寫戰後接收的環境,「台灣連翹」則忠實紀錄了吳老在「二二八事件」中的所見所聞所思,歷史時序上這三本作品,是一貫相承的。

「台灣連翹」是常被拿來當樹籬用的植物,木本多年生,枝葉繁殖力甚強,可是一旦種作樹籬了,那就難逃一再被修剪,只能保持無個性的一定形狀的命運。吳濁流用這種植物來隱喻台灣人近百年來的遭遇。「台灣連翹」書中的一些敘述,從此在我心中、在我筆下,停留,且反覆再現。例如說,書中有一段寫到,在三月晚冬早春的氣候中,事件中被屠殺的人屍體被丟入水中,血和水混合,清晨時分就結成了浮在水面的「血凍」。這個意象,何其鮮明、何其恐怖。寫小說「黯魂」時,我用了這個意象,寫下:「二十六歲的顏金樹失眠後散步經過兒時遊玩的玔邊,玔水上漂浮這一塊暗紅暗紅的血凍。」多年以後,寫「一九八九」時又寫下:「人血結凍……很奇怪地,邊緣會自動形成齊整的弧線,像是利刃割過似的。最上面一層顏色很淡,粉紅色中反映著灰白的天光,線絲鮮血不規則地在表面製造若隱若現的紋樣。越底下的越是紅濃,質地也越是黏厚。漂浮間製造了間歇的扭擺,乍看下像是有什麼動物被陷埋在血中,微弱無力地掙扎著。」

●熟悉與陌生的逆轉

還有,「台灣連翹」書中提到「半山」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,以及「清鄉運動」中搜捕名單可能的來源,大大有助於我明白自己的外祖父許錫謙先生罹難的可能來龍去脈。

什麼是熟悉的、什麼是陌生的,從那時候開始逆轉過來了,至少是,再也不像過去那麼確定了。

還有另外一項領悟。耙梳相關的日文史料,我慢慢理解了,原來當年大批九州人來到台灣,是「在台日人」的主幹。一方面因為九州偏南的地理位置,使他們自然接近台灣,不過真正重要的是,九州人飽受本州關東關西人歧視,大感鬱結,留在日本他們是人家心目中的「鄉巴佬」,然而如果來到台灣,和本島人相對,他們就變成了「日本人」,地位變化落差極大,構成了強烈誘因,讓九州人願意渡海來台,「貢獻殖民大業」。換句話說,這裡面牽涉的就不只是台灣或日本,殖民者或被殖民者兩種單純身分選項而已。

很少人注意到,黃玉燕女士最近重新翻譯了吳濁流的「亞細亞孤兒」,改正了許多舊譯錯誤及不通順的地方,書由新竹縣文化中心出版。既是重讀也是新讀新版的「亞細亞的孤兒」,我格外驚訝於吳濁流筆下台灣人認同的流盪性,作為「孤兒」的台灣人,無法安於任何一種認同,吳老像是預見了這往後半個多世紀,台灣人在身分牽繫上的種種徒勞。我也讀到了過去閱讀時不曾注意到的:吳老多次暗示、保留台灣認同的其他可能性,然而又對這些尚未出現的認同,態度悲觀。

胡太明非發狂不可。因為他已經切身窮盡了所有可能的認同探索,找不出答案來。胡太明非發狂不可,因為站在他的歷史時點往前瞻望,他都看不到任何台灣人的解套之道。

●文學是一門憂鬱的學科

吳濁流似乎從來沒有自時局變化中得到過任何幻想,難怪他後半生幾乎都奉獻於文學,從某個意義上看,文學是一門憂鬱的學科,是人無法安住世上僅存的一點漂泊救贖。

戰爭結束,日本統治結束,帶給台灣人的,不是真正的解脫,而是更多更複雜更錯亂的認同。台灣人從來不曾真正「選擇」,只是帶著滄桑的身軀,已經烙印了多種不純身分的自我,被分派進一個新的欄架裡而已。台灣人繼續背負著那份長期的「不純粹」。不純粹的中國人、不純粹的日本人,又回來成為更不純粹、更不可能純粹的中國人。悲哀的事實是,任何擔心自己不夠「純粹」的人,都能夠藉由與台灣人的對照,取得安心的身分保障。九州日本人,在日本不夠「純粹」,只要換到台灣來,拿台灣人墊背,就拾回安穩的日本身分了。戰後來到台灣的外省人,沒有幾個是說「純正國語」的,但他們南腔北調的鄉音,和台灣人的語言相比,那就都是「正統」了。

這種「不純粹」性,給了台灣人「孤兒命運」,卻也讓今天的本土主義者分外熱中追求「純粹」。基於「不純粹」的悲哀,化為激烈追求「純粹」的另一種悲哀

戰爭結束六十年,台灣人和自我身分的奮戰,卻延續了超過百年。在這個節骨眼上,重新再讀「亞細亞的孤兒」,或許我們會對台灣歷史的傳承與斷裂,有不同的洞見。戰爭表面看來是歷史階段的巨大變化,然而其骨子或許更彰顯出在認同掙扎這件事,在台灣歷史跨越世代驚人的砍不斷的連續性吧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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