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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杜虹花雪白的裸體蜷縮在蛹皮似乾燥的被子裡,床頭的夢境播放器泛出幽魅的藍色流光,棺狀的單人床彷彿正緩緩沈入深隧的海溝,光線逐漸稀薄,心跳像氣泡剝落,發光生物如異形之花撫過背脊。

杜虹花被互聯腦的緊急訊息喚醒,夢境中斷,讓她有種回到現實的失落感。她坐在床沿,撿起深洋之夢的包裝膠膜,閱讀上面的成份標示。「還有四小時三十分。沒電的!傳訊的人最好有個好理由。」她啟動套房的照明,踩過地板上雜亂的衣物,挑了一個比較不髒的玻璃杯,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。視野的上方有一行閃動的光點:「您有一封新的郵件」。

杜虹花凝視著鏡中面無血色的臉,眼角有魚尾紋了,嘴唇上還留著乾涸的血紅。發亮的系統字從鏡像的額頭開始出現——

虹花,
還記得我嗎?

陸生蘭

「記你的大頭!」杜虹花想扭斷這個陌生人的脖子。她忘記了陸生蘭,或者,正確地說,她的互聯腦已經把陸生蘭的記憶完全刪除了。在互聯腦連結地球上百分之九十八人口的現在,沒有遺忘,只有刪除,沒有過去,只有未來。


2

「這一定是夢!」杜虹花在地下三層的十字路口倒下時,不禁欺騙自己:「量販店買的夢!」

三分鐘前,她被一群闖入捷運系統中心的野人攻擊,其中一個還發出吹箭,浸過神經毒素的箭鏃,射中了她的大腿。新聞報導,愈來愈多消費者喜歡購買痛苦的夢境,瀕死經驗是其中最受歡迎的一個系列;但杜虹花知道自己不曾購買,更沒有播放這個夢境,這個人間煉獄的夢已經脫離大腦皮質,衝破顱骨,在現實生活中真實演出。

2046年四月一日下午二點三十八分,互聯腦連結的地球人口中,絕大多數的人都感染了一種腦機共通的互聯腦病毒。三分鐘後,病毒發作,病毒阻斷大腦中的神經連結,每個人幾乎都在當下軟倒,斷線木偶般散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。


3

「中了。」半裸、穿著樹皮布的的男子放下手中的吹箭管。

「很好。」

「她沒有感染,而且似乎是已開發型。」一名長髮及腰的年輕女子上前,用某種儀器檢查杜虹花的頭部。

「我認得她。」年約六十的老婦面露微笑。「她叫杜虹花,剛好是一種野花的名字。」

「這場大火過後,」老婦望著悶燒的建築、脫軌的列車和堆疊的人體,「我們就活在一個新世界了。世界不再被互聯腦控制,自然不再被人類消耗,荒野裡的杜虹花也會再度生長。她不會是最後一個電子公民,我們繼續搜。」

「是,首領。」


4

陸生蘭離開杜虹花的身體,汗汵汵地走向淋浴間。斗室裡的燈光昏沈,彼此看不清彼此,杜虹花望著陸生蘭模糊的背影,只能把身體縮成一隻蛹。

「明天……,明天我就去做互聯腦手術。」杜虹花的聲音像折翼的蝴蝶,在靜默的空間裡跌跌撞撞。

「早餐要吃什麼,我等下到七十一買。」陸生蘭停淋浴間在門前,「還是鮪魚三明治和低脂鮮奶吧?」

「不用了。」杜虹花把自己埋進蛹皮似的被子裡,「裝了互聯腦以後,我要把陸生蘭三個字忘得一乾二淨。從兩年前的情人節開始,不,從三年前的四月一日開始……」

「四月一日愚人節。是忘記的好日子。」杜生蘭隨手帶上房門,他的最後一句話幾乎像封寄自地球另一端的情信,「虹花,是我對不起妳。」


5

紅、藍、黑、黃各色的管線,自杜虹花顱骨後方幅射散出,延展的四肢和頸部全以不鏽鋼環固定,棒狀的探測針貫穿前額,直接連結她腦中的神經晶片。

陸生蘭站在實驗室頂層俯視著如蝴蝶標本的杜虹花,他可以在記憶裡清晰地勾勒出她身體的輪廓,她腰間的痣,她喜歡魚類不喜歡紅肉,喜歡紙本記事不喜歡電腦,喜歡騎單車不喜歡開車,……,所有的記憶,在他離開她之後,在杜虹花在腦中插入一塊晶片之後,像紅花落地,崩成春泥。

「杜虹花是已開發型。」自然武裝陣線的首領逼近玻璃天幕,觀察著杜虹花的腦波讀數。「你知道已開發型和互聯腦系統的糾結最深。」

「人類的科技文明終將走入歷史。」她望著陸生蘭悲慟的臉孔,心中微感不忍,卻沒有露出絲毫神色,「孩子,你做得很好。」

陸生蘭閉上雙眼,他想起那個春天,地球上的溫室效應累積到煉獄的邊緣,他義無反顧地離開杜虹花的房間,把她推進互聯腦的人造世界。聽說在那裡每個人都能在貨架上挑選自己的夢,聽說在那裡,沒有過去,只有未來。


6

「虹花,還記得我嗎?我是陸生蘭。」

陸生蘭操作著鍵盤,重建自己在杜虹花腦中的記憶。他一遍又一遍地問,一次又一次地敲響記憶的大門,直到杜虹花睜開雙眼。

「是你,陸生蘭。」

「你終於醒了。」陸生蘭扯去杜虹花腦後的管線,拔出她前額的探針。

「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,很恐怖的,一架架的飛機像著火的紙團一樣落在市中心。」杜虹花想起那個春天,她的互聯腦鉅細靡遺地儲存了一切陸生蘭輸入的記憶。

「不……不.是.夢。」杜虹花驚顫,整個地球彷彿都颳起焚風。

陸生蘭抱住杜虹花顫抖的身體,「虹花,是我對不起妳。自然武裝陣線要啟動愚人節病毒,我只好先把解毒程式傳給妳。」

「是昨晚的那封信?」

她只是一逕地哭。

「她只是一個女人,不是互聯腦,更不是什麼已開發型。」

陸生蘭吻上杜虹花的嘴唇,想從抿白泛青的唇色裡尋回那年綻開的紅花。而她只是繼續下沈,潛入那個深不見底的夢,那個沒有包裝,沒有條碼,沒有製造日期,沒有長度,也沒有盡頭的夢——

我記得。

無數發光的淡黃蝶,咬破我的軀殼羽化,流火般湧入闃暗的城市遺跡。

你在鱗翅上編寫的程式碼,留在記憶的路徑裡,閃閃發光。然後——季節的更迭,星月和燈火的消長,物化的食物鍊將我囚禁在鋼骨、玻璃製成的盒子裡,直到你多稜的手再將我覆蓋。

我以光速飛去,親吻每一個睡著的人,親吻他們的笑渦、皺紋、冰冷的前額,陸生蘭,他們甦醒時的眼淚好像春天的泉水。

我累了。焦燥的城市總讓我覺得好冷。

你的鼻樑,你的眉毛,你的眼,陸生蘭,沈睡的你,發出山一樣的鼾息。我記得,杜虹花凋落的聲音令你驚醒,而我——我微笑地看著你,親吻你潮濕的眼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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