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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歲那年暑期,在成功嶺受預官訓練,難得有榮譽假連著周日,告別軍營趕班車上日月潭去。公路局老爺車,沿著失修山道,在溪畔、谷地顛跳穿引前進,展望梵谷油畫般的夏日田野,濃重得讓人目不暇給,待見得山中一潭清池廣大安靜,不由想像起父親常說到的長白天池了。

日月潭,果然名不虛傳,湖水無波如鏡躺在那裡,映出高山倒影藍天白雲,漁人收放巨網之間,可見魚兒的亂舞。幽遠山徑、老茶園、廟宇寶塔,以及民居小店的大姑娘們,都很引人。

如此這般,遊罷廣大湖水周邊,查看隨身地圖便隨興跳上公路班車,順著下坡彎道滑行,顛跳近一個時辰之久,跨過一座老橋,綠蔭,彎彎轉轉,來到一條筆直平坦石子馬路,夾道是高拔的尤加利大樹,光亮大葉引來陣陣傍晚山風,外邊是一片片的立方形黑甘蔗林,水田和菜園,只見點點農戶人家,男子挑水扭腰快步,女子浣衣於長圳邊。沒等風景看得夠,老爺車就已經停在小街上的終點站,跳下車來一問,始知這所在就叫作酖酖埔里。軍裝昂首闊步,靜觀處處民屋小店,自然中帶著一些齊整,瓦屋紅磚柱下小小騎樓,但見男女老少人家正在乘涼,不少日本時代的二層式木造家屋,顯得分外古樸神祕,而殘存的清末農戶合院古厝依然完好。遠方高地上,古廟在黃昏逆陽的山林間隱現。

飢腸轆轆的軍人,聽聞得小店深居人家,彷彿正送出陣陣蒜香爆魚乾的濃香,隔鄰且有收音機的高分貝廣播劇傳出,對街留聲機唱盤轉著唱出流行曲。許多的店家住戶,正播放著同一個中廣聯播劇了。慢慢走近了北方老鄉的騎樓麵攤,一段明朗的鐵板快書似乎正說到《水滸傳》故事裡的一個人物。

入夜了,找到一戶略有東洋餘風的小旅店住下,只見門廳人來人往,正有眾多原民老少,也許都是特地下山來採購的,正吃著自己的隨身餐點,空氣中充滿酒香,牧師帶領禱告讚美歌唱的婦人們,熱鬧中幾分肅穆。一位略有酒意的青年,前來找剛入門的預官學生聊天開講,操著有趣好聽的山地國語,說起他快要入伍的事。

一九六四年盛夏的埔里小鎮之旅,不知道是不是個偶然。至今,難忘那個周日一早醒來,踏著草蓆地板,從二樓小窗往外一望,朝陽下的街景中,竟有花花蝴蝶數雙飛舞穿梭,偶爾還棲在屋瓦青苔上吸吮朝露。透過排排屋瓦,不遠的圓環街角,牛車轆轆聲中人們緩緩忙了起來。不知從哪一個方向,傳來了教堂的鐘聲。窗下街頭,出現挑擔叫賣溪魚的、推了板車吆喝鮮嫩豆腐的婦人。

1980年代初,為了爬山、為了躲開大城市的無名熱鬧……在海島上盲流著,最後,暫且流放在埔里這個安靜大盆地的一個邊角台地之上,然而沒料到,和老婆孩子們在台地上,竟然長住了二十多個春夏秋冬。


◎圖源:埔里鎮公所網站

二十多年,大埔里地區的變化快速非常,雖然不能和大台北地區、大高雄地區的發展相提並論,但趨勢是一致的,以周邊環境與市區現有面積比較,埔里的活動空間很大,世居或長住埔里的人,樂觀指數似乎一向比山外的都會區要高。何況,埔里人從來就有一種天真的樂觀,沒人誇獎,也能手舞足蹈地開講好一陣子。

1960年代的那個小鎮、素樸安靜固然早已經不存了,而七○、八○年代的鄉土埔里,已經相當的商業化了。世居或長住埔里的人,在不少的情況下,一方面很願意以各項現代化硬體發展狀況與生活日趨方便為榮,另一方面忘不了要強調那個不易追尋的鄉土埔里。其原因,可能是,埔里人慢慢學會了包裝。

農莊市鎮化、市鎮都市化,顯然是台灣各地發展現況,南北東西各地,同等規模的市鎮,凡所見街景、建物、視聽、夜市等等,看來相當類似,甚至顯出共通的因陋就簡,大致只求立竿見影的快與方便。

市鎮之間,相互競爭發展,加上流行文化與商品經濟的推波助瀾。在這樣的大局面下,觀光資源一向豐富的大埔里地區,要發展成一個觀光休閒都會,肯定是擋不住的了。公寓大樓、大飯店、大寺廟、大賣場、大批的速食連鎖,大吃大喝夜市、二十四小時店頭……方便了遊人,也方便了世居長住生活。正在進行中的聯外快速道路,實際上是高速公路的延伸,跨過田野,聯外發展的新指標。觀光休閒產業是不是要更上層樓?的確,周休二日實行多年,眾多農莊也沒閒著,農人開店,阿公阿嬤經營小木屋蜜月套房,有的自動自發,配合政府的嘉惠農村和低收入區的美意,老社區有專人規畫開發,或者九二一重建延續總體營造,形勢似乎一片大好。幾項因素搶在一起出現,像偶然又不是偶然。

從另一方面看,海島台灣很像個永不休止的大工地,所謂工地,一種是看得到的活動狀況,另一種是不太看得見的心理狀態。那看得到的,是在平原海岸、在丘陵台地河谷山區,好像隨時有各式各樣的重要工程進行,國家的、地方的、私人的,項目多工時長久,偶爾還弊病叢生,不這樣下去,好像很多國人要失去工作,各種專職角頭大老要失去機會。而那不太看得見的,是心理上的恆久工地感覺,雖可以有秩序,但也可以沒有條理,心裡堆積著「明天會更好」的沉重嚮往,有一種常態的堆積,久而久之,一個新的思考方法的出現,常常是用來替代前一個暫時的方法,諸如此類、包裝一再,搞得人們暈頭轉向。

風景不夠用,就多建設一些新風景,文化不夠花稍,就多經營它幾回,這並不是哪一個市鎮或地區的狀況。至少,大埔里地區,不太需要建設新風景,只維護真實的一面,就很夠埔里人忙碌努力了。

十九歲那年偶然撞見的埔里小鎮,是安靜的、優雅的,它自然生活出一套隱約的秩序。物質發達了、交通快捷了、硬體建物堂皇方便了、網路風行無阻了,生活的自然從容,是不是同樣要想辦法維護呢?

1980年代以來長住埔里,二十多個春夏秋冬,鎮街的大變樣不消說,我們的台地農莊,其實已經略有市鎮化的意思,曾經存在過的農莊特色可說完全消失光了,十幾二十年前還好好的大樹老樹、小型荒野、平埔族的田園都面目全非。台地農莊上,凡是農人、長工短工、駕鐵牛駛怪手的、賣菜開小店的、成天閒著或鬼混的,還有正遭受著長期經濟停滯淘洗快要不能適應了的……都是眼熟或認識的,按群屬分別之,其中自然有福佬的、福客的、原客、平埔、原民,以及老芋仔和上述共同的第二、三代的,總有他們各自的故事。也許,由於社會狀況轉換得過分快速之故,讓他們好像忘記說故事了,變得比較沉默而負擔很大的樣子,不像從前那麼手舞足蹈的直爽。

初春,台灣最潮濕的季節一開始,出現了「中村事件」論述,埔里人的開講議論也熱鬧地進行了好一陣子,不愉快地延燒,long stay這樣的英文,幾乎連老農也懂一些了。至少,我們可以先開始思考,台灣的一年四季和日本不一樣,長住的時段好像必須安排,何況是來台灣養病的老年人。就台灣本地的觀光旅遊來說,春雨梅雨季節,除了溫泉鄉,大體都是淡季。

垃圾、流浪狗、機車多、交通亂、空氣糟,嚴格說來,都和十幾二十年來的整體施政有關,甚至和國人對於自由民主的解釋運用有關,和愛台灣的方法態度有關。

十多年來,在整體經濟下滑的情況下,台北、高雄的街頭巷道,常見住民占用公共空間,拚自家的經濟,而發展中的城鄉鎮街,這種情況就更普遍了。

埔里是個和外邊有點隔絕的地方,不方便中還有著一些有利因素,可在不覺孤立的情況下,找出某種「獨善其身」的方法,脫離九二一重建後的「工地感」之外,善用住民們較高而單純的樂觀指數,有望改善普遍的「大而化之」步調。

日本人普遍「龜毛」習情的養成,和他們的潔癖有很大的關係,一旦在外代表國家,表現得更為強烈直接,面對這種斤斤計較的客人對手,我們只有一兩一兩地計較著把事情弄清楚,讓工作環節的齒輪扣準,如此才有超越的可能。

對於人文生態的關注不足,要維護自然景觀、城鎮生態,常常不易準確,這是整體台灣長期以來的重大功課。天下事雖然常有說不定的狀況,但是機會總是先送給那個做好準備的人,既有大好的周邊條件,而埔里不是正準備著了嗎?

萬一有那麼一天,大陸那些敢花錢的觀光客如潮水而來,像中村老先生那樣口無擇言地直爽公開,一天三五回,又要怎樣預防阻止?敢花錢的客人,通常比較鐵齒,台胞在大陸的表現,有時候比中村還要酷,回到寶島還可以說上一二年。

【2006/04/10 聯合報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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