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摘自《壹週刊》No.557(2012.01.26)
圖源:流浪動物花園,2/1 待收養的狗。
路的盡頭,是一道長長的堤防,冬天涸竭的窄河道的出海口,除了像選票印戳圓圈中那個「卜」字形卵石裸露的孤寂河床和滿眼灰黃色的沙灘,稍遠處是像一條長長邊界的海。海和天空都是灰色的。意外的是堤防二側無比茂盛布滿「水筆仔」的矮樹林,圓葉翠綠,乍看簡直像一片人工栽培的茶園。這裡是從觀音到大溪,台六十六線一處岔口轉彎進來的海邊。像這個島嶼許多不那麼美而被遺棄的空荒場景。
我連抽了七、八根菸吧,終於把最後一根菸踩熄。對貓警官和那位高個年輕帥哥說:「走吧,我們進去吧。」
……
那是在耶誕節那天晚上,我在臉書亂逛,闖進一個叫「丸子」的女孩的網頁,貼了一張照片,大約一籠剛出生的小狗,有黑嘴黃、有小黑狗,在新屋流浪動物收容所裡,其中二隻眼神澄澈無辜看著鏡頭。下面二行字寫著:「生命終止最後日期:十二月二十六日。過了美好的耶誕節,牠們還能不能活下去。」不言而喻,就是滅掉、燒掉。
我按了臉書的「分享」功能,立刻又被其他人又分享,再分享,像傳遞一個黑暗深井的微弱回音。失眠的夜晚,我抽著回著電郵信箱的一些信,內心總浮躁不能平靜。我目前住的四樓小公寓根本不能養狗。最近又剛養了一隻鸚鵡,到處任意拉屎讓有潔癖的妻子(而且整個屋子都是她在打掃、維持)近乎崩潰。我想到永和那有個小院子的老家,我年輕時在陽明山愛撿流浪狗,但宿舍房東不給養,就丟回永和給我那可憐的母親。全盛期家裡養了九隻狗。但後來我們陸續有小孩後,又疲於生計、創作。而我母親幾個月前摔倒,可憐的她自己現在都在坐輪椅,所以就斷了這部份的任何念頭。
但眼前那被我轉貼出去(如此輕易在臉書按個「讚」或「分享」)的那幾隻小狗的時間,像好萊塢片炸彈客的定時炸彈上紅色螢光數字在倒數。我按臉書上留的電話打給那位「丸子」,問她現在有沒有人出現認養(在這樣的幾十個人轉貼再轉貼之後)。
結果當然沒有。於是在夜的醚晃和忘記自己已是一中年人的狀態,我認養了照片中的那隻小黑犬和小黑嘴黃(楚楚可憐的眼神)。
那個狗舍裡當然關滿了一籠一籠的狗,被遺棄的狗,將要被注射毒液死去然後焚燒成灰的狗。狗群們騷動著、嗚咽著。其實在進來之前腦裡已浮現過這屋裡的景像,事實上差異不大,像電影裡穿過死囚監獄的窄走道,二旁是一條條不鏽鋼豎立鐵條反光的一種分割感。我不太敢看每一籠裡頭的狗,似乎你不去讓流晃分割的視覺聚焦,裡頭就不是一隻二隻三隻眼睛迫切盯著你(「帶我走!帶我走吧!」)的生命,而只是流晃的殘影。那個穿膠鞋和實驗室白袍的工作人員也面無表情,不去理會那些狗,我想他們的壓力更大吧。留置的時間一到,這些小狗就要透過他們的手一隻隻結束生命。他們不能看牠們的臉,就如同劊子手絕不能看死囚臨刑時的眼睛。
帶到我們領養的那籠,他念出一串編號,五隻柔軟的小東西偎靠在一起,大約都不到二個月,有一隻黑狗,眼睛也是溼漉漉柔弱的,似乎嚇到牠們的不是把牠們抓來這(並且已將牠們母親處死;或就要來處死牠們)的人類。而是上下四方,那些比牠們大的、但其實像集中營裡終也要按日期一批一批送進焚化爐,而哀嚎、吠叫、為失去自由而變成猙獰痛苦噩夢同類。
我選了那隻黑嘴黃,和一隻小黑犬。高個帥哥思索一會,手指比了另一隻小黑犬。工作人員幫我們把那三隻幸運兒抱出來時(天啊!人類為何忍心處決這麼柔軟、完全信任你、眼睛柔美得像我們這個族類在最純潔嬰孩時都無法相比的天使),我看見剩下那二隻小黃狗,眼神哀傷、迷惑地看著我。牠們不理解為何牠們的兄弟們被帶走。牠們二個更偎緊了一點。
我們到外頭簽署文件、植入晶片時,我獨自走到停車場抽菸。我想我的孩子會快樂地養大那二隻小黑和小黑嘴黃;但不會知道他們父親的眼睛映下了那二隻我沒選中的小黃狗的眼神。我將一軰子難忘。因為我沒有選牠們。
……
這時,妻恰好打電話來,我大致說了剛剛所見的狀況。她在電話那頭說:「把那二隻剩下的也領養回來吧。這太不公平了。憑什麼因為他們沒有另外三隻可愛,就要遭到被滅掉的命運?」因為我們介入了。
我踩熄了菸。好多年沒對她說出這句話:「我愛妳。謝謝妳。」
- Feb 02 Thu 2012 14:25
【文摘】路的盡頭 ◎駱以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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