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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日本沖繩的公車站牌

◎作者:國木田獨步(1871~1908)

※本文摘自《大師小品—日本短篇精典》頁34~50(姚巧梅譯,,自立晚報文化出版部,1992年7月初版)

過了多摩川的二子渡船場(在神奈川縣川崎市),再往前走一點,有個叫溝口的旅館街。街的中段,有家叫龜屋的旅舍。時節是三月初。這天,天空突然陰了起來,北風呼呼狂吹,原來就淒清的這條街,更呈現蕭索陰鬱寒冷的光景。昨天下的雪還殘留著,高低不平稻草屋頂那南邊屋簷上的雨滴被風吹散飛舞滾落下來,連印著草鞋痕跡的泥水都瑟縮得起了漣漪。傍晚過後不久,大半的店都打烊了,陰灰的一字排開的街道寂索靜悄,只有旅館龜屋的紙門窗透著燈火,今晚客人不多,屋裡也闃然無聲,不時聽到煙斗的粗脖子敲打盆兒邊緣的聲響。

……

店主的口氣雖親切,但態度一點也不殷勤。年紀六十剛滿,肥胖的身體穿著多棉短外套,碩大的頭直露出肩膀,寬寬福態的臉、眼角下垂,一付難纏的模樣。但客人很快就知道是個正直的老爺。

客人洗淨腳,還沒擦,店主:
「帶到七號房去!」

大聲叫。就這樣,沒再招呼客人,連目送背影都沒有。

黑貓從廚房過來,悄悄爬上主人高高的膝蓋,蜷縮了起來,店主是知道還不知道?儘管逕自閉著眼睛,過一會兒,右手挪近香煙盒用那胖胖的手指把煙草塞進煙斗。

「六號的洗澡水準備好以後,招呼七號客人哪!」

膝上的貓吃了一驚,跳下去。

「笨蛋,說的又不是你!」

……

雖是初春,冰冷夾雪的風整夜粗暴地在廣闊的武藏野、漆黑的溝口街上狂嘯。

七號房間過了十二點,仍點著煤油燈,龜屋裡,不眠的客人就只有這房裡互相對坐的兩個客人。門外,風雨淒厲,遮雨窗不停作響。

「看這情形,明天不可能上路了。」

其中一人望著對方的臉說道,是六號的客人。

「嗯,沒什麼要緊的事兒,明天一天待在這裡也不礙事。」

兩人的臉都紅了,鼻尖油亮亮的,旁邊的小茶几上有三個酒瓶,酒杯裡還有酒。兩人舒暢的放鬆身體,盤腿坐著,火盆兒在中間,抽著煙。兩人說話的神情很直率,今晚,在這旅館初會,也不知為了什麼事,兩言三語隔厚紙門說話,因為寂寞,六號客人推門進來,交換名片後叫了酒,談話內容慢慢的實在起來,不知不覺的話語裡已半混著客氣和粗野。

……

秋山往火盆內加炭,把冷掉的酒瓶插進熱鐵壺。

「忘不了的人們,未必是不能遺忘的人。你看,我這稿子開頭寫的是這句。」

大津把稿子拿近秋山。

……

「比如父母親、孩子,或者朋友知己,還有其他曾關照過你的老師長輩們,也就是說,忘不了的人不只是這些人。可以說,這些人是不能忘記的,但這兒要說的,是既沒有恩愛的誓約,也無關情理,完全是不相干的他人,既使忘了也不虧欠人情、情理,可是,卻始終忘不了。這一類人,對世間一般人來說,是不存在的,但至少,對我而言是存在的……

……

「我是旅客,和這塊土地既無緣,也沒有任何關係,沒有相識,更沒有眼熟的禿頭老友。這等光景不由得使人產生異樣的感覺,而以一種更鮮明心境看待人間種種。幾乎是忘我的,向著喧鬧的景象信步走去,走到比較安靜的巷子盡頭。

就在此刻,流進我耳內的是琵琶的樂音。在那個店口,站著一個琵琶僧。年約四十、過了五、六歲的模樣,是個寬四角形臉、矮胖的男人。那人的臉色,眼睛的亮度,正好和琵琶聲相呼應。隨那抽泣的弦音,歌唱的聲調是憂鬱、混濁、沈澱的。巷弄裡,無人顧及這個和尚,也不見哪家聚神傾聽琵琶。朝陽瑰麗,浮世多忙。

但我靜靜的看著這個琵琶僧,聆聽琵琶樂曲,這街道狹窄、簷端不齊而且忙煞的巷子,看似和琵琶僧的音樂極不調和,可是又覺得像在某處有堅定的約束。嗚咽的琵琶飄盪巷子,從這簷頭到那簷頭,和理直氣壯的叫賣、吵雜的打鐵聲相互糾纏。聽到這彷彿一道清泉潛入濁水潺流的聲音,不由得心想,其實,這何嘗不和巷街裡興致勃勃、趣味盎然、匆匆忙忙的人們內在的弦所彈奏出的自然音調相契合。『忘不了的人們』的一人,是琵琶僧。」

……

「我是個苦於不斷被人生問題困擾,而又被自己未來的大志所壓迫的不幸的男人。

這正是今晚一個人徹夜向著燈火,油然湧起此生孤立哀情難忍的緣故。每當此時,我那『自我』的角,完全折斷,不由得懷念起人來了。回想各種陳年往事和朋友的際遇。此時,浮上心頭的就是這些人。不,是初遇時站在自然景觀裡的這些人。我們和其他人又有什麼不同?每個人不都是此生在天地領受一塊角落、循路悠悠行走、再相攜歸返無窮大地的嗎?當這種感覺自我心底升起,不知不覺的,眼涙沿頰流下。……」

……

此後,過了兩年。

大津因事住到東北的某地。和在溝口初遇的秋山的交往完全斷絕。恰和大津在溝口夜宿的時間一樣,一個下雨的晚上。大津獨自面對書桌,耽於暝想。桌上擱著兩年前給秋山看的稿子「忘不了的人們」。最後加添進去的是「龜屋的主人」。

不是「秋山」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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