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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是一條巨大河流。月光反射在像銀箔的河面。不見沐浴客的影子,也沒有白天的喧鬧,連一艘船都沒有。

磯邊往敲打衣服的一塊岩石坐下,眺望默默從南往北流的錫色河流。有時會有黑色浮遊物在河面上移動。無心的河和浮遊物一起流逝。

磯邊把手中的酒瓶扔向河面。眾多的印度教徒,因這條大河而洗淨,他們相信這條河通往更好的來世。是什麼送妻去的呢?

「你到哪裡去了呢?」他呼喚著。

妻生前,他從未這麼親暱呼喚過她。她到妻逝世為止,跟許多男人一樣熱衷工作,常常忽略了家庭。倒不是對妻沒有愛情,而是認為人生最重要的是工作,要努力工作,女人喜歡這樣的丈夫,從未想過妻心中對自己的愛情有多少,也沒察覺到這樣的安全感背後,她付出了多少心力。

然而臨終時,磯邊聽到妻的囈語,才了解到對人而言無可替代的結合是什麼。

偶爾從街上傳來喧囂聲,或許是印度教徒又攻擊錫克教徒,彼此都認為自己才是對的,憎恨與自己不同的人。

復仇、憎恨不只存在於政治世界,即使在宗教世界也一樣。這個世界只要有團體,就會有對立、鬥爭,來貶抑對方的謀略。經歷過戰時和戰後的磯邊對這樣的人或團體可說已看得煩透了,對正義這個詞也聽膩了,不知何時內心深處總有什麼都不能相信的念頭。因此,在公司裡他和每個人都處得不錯,其實心裡沒相信過任何人。透過現實生活,他了解到各人各有打算,為了模糊自私的焦點所以提出善意啦、正確的方向啦等等的主張。他自己也承認這些,所以才能度過無波亦無浪的人生。

然而,現在孤零零的一人,磯邊總算明白生活和人生根本是截然不同的。自己為了生活和許多人來往,其實,在他的生命真正接觸的,不能不承認只有母親和妻子二人。

「你,到哪裡去了呢?」

他又向河裡呼喚。

河流接受他的呼喚,仍默默地流著。在銀色的沈默中,具有某種力量。如河流至今為止包容許多人的死、將它送到來世那樣,也傳送了坐在河床岩石上男人的人生聲音。



※以上摘自遠藤周作著、林水福譯——《深河》(立緒,2009年4月初版)頁 249~250。



※後記:1993 年,遠藤周作 70 歲,出版《深河》。1996 年,遠藤周作 73 歲,臨走之際神色洋溢光采,握著順子夫人的手說道:「我已經走進光環中,見到母親及兄長,妳可以放心了。」(中譯本,頁 301)

暮年的小說家用他的作品描述自己的「生死—宗教」觀,身為一個作者,他似乎覺得自己的文字(對信仰、對人生的詮釋)僭越了篤信的宗教,一如書中的人物大津,直到彌留時看見了天堂,才教妻子「放心」。書中的各個人物——磯邊、美津子、沼田、木口、大津……,都是作者對人性、對自己的觀照,他們幾乎都是歷經孤獨的,甚至歷經死亡的,而不論他們對「生命/死亡」的態度為何,最後都殊途同歸,歸於深河。

我很喜歡上面摘錄的段落,充滿詩意,也充滿覺察,死亡只是孤獨的一種形式,地球上的河流何處不是生死循環的生態系統(區別只在恆河漂流的多是怵目的人類屍體)。磯邊的妻子在臨終之際,才透露她對丈夫無盡的眷戀,她說她會轉世,請丈夫一定要來尋我。千里迢迢參加旅遊團來到印度,尋找轉世妻子的壯遊,演變成一場可笑的徒勞之舉。在絕望而孤獨的處境下,他向恆河呼喚,而河流也接受他的呼喚。對深河傾訴的此刻,他似乎不是孤獨的。

又,因為不喜歡中譯本的封面,我自己作了一張標題《深い河》的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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